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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苔长满——作者：秋风清
发布日期：2019/8/28
1
    我父母说，我不会走路就会说话，大人抱着，能背诵大段大段的《毛主席语录》。
    可惜后来都忘了，只记得我比妹妹大三岁。妹妹出生的那天，接生婆是同村一个患有侏儒症孩子的母亲。我可不是她接的生。
    我出生的时候，是我的母亲觉得不舒服，自己走去的驻地医院。没人陪着，等在病房也没有医生来过问。没有过医生的手，这个小生命挣扎着降临到这个世上。没有东西包裹，是愧疚的医生赶紧跑回家，找出自己儿子曾经用过的小包被，裹起了这个瘦弱的婴儿。
    我从小勤快，打凹扣背着比我轻不多少的妹妹，经常往返在姥娘家。
    我姥娘家就在我们村后的山脚下。每当母亲顾不上我们的时候，我就领着妹妹穿过村后一条陌上小路，一边拔着沟边的苦菜子去姥娘家改善伙食。
    苦菜是给姥娘喂兔子的。
    一进门，姥娘常常是正在扫当门。她踮着小脚笑着迎出来：
    “安阳哦，外甥来了慢。”
    然后就会嘱咐小姨剁馅子包饺子。
    姥爷一边吸着旱烟一边笑着说：
    “外甥是姥娘门上的狗，吃饱了就要走。”
    姥娘园里的桑树，姥娘村里的小河，姥娘村山上的毛桃，如今都成了我心底的记忆，如同湛蓝晴空下的古井，长满青苔。
 
2
    我家东边胡同曲溜拐弯，阴森可怕。
    胡同里有三个女孩是我童年的玩伴。其中一家姐妹两个，姐姐突然就不见了，听说因为肚子疼死了。过了不久，我亲眼看见妹妹在胡同里肚子疼的打滚，鼻子里钻出两条蛔虫。家里人赶紧送去公社卫生院，不久也拉回来了，在她母亲的呼天喊地中，我得知她也死了。
    就这样两个活泼可爱的伙伴都消失不见了。
    从此在那个胡同里，我就只剩那个叫“玉米”的伙伴了。除此之外，只有一个单身老头经常吓得我尖叫飞奔。
    有一天我穿过胡同去找“玉米”一起探险，却发现她躺在村中央大汪边上，浑身湿漉漉，头发凌乱滴着水，脸色苍白紧紧闭着眼睛。
    身上被人盖上一领薄薄的芦席。
    她的母亲趴在地上痛哭哀嚎。
    原来她想去住在大汪边上的奶奶家，结果掉进水里了。
    她奶奶一边哭一边说：“我听着有小孩掉水里了，我还当是人家的小孩嫩。”
    村民纷纷议论：“人家的小孩你就不管了？！”
    “玉米”被父亲葬在了后山上。果子成熟的季节，她的父亲会溜进果园，匆匆摘几个果子，放在她的小小坟前。
    这是我一个人到处游荡瞎晃看见的。
    多年以后，我在医院手术室实习。有一个男孩也是腹痛难忍，手术中从他肚子里割出一铝盆子蛔虫。
    男孩的肠子有一段都坏死了。
    我突然想起来，原来我的那两个伙伴，应该也是胆道蛔虫活活梗阻而死。该有多痛啊，她们都是活活地痛死了！
    这锥心的痛，在刺眼的日光下，长满青苔。
 
3
    有些人会用一生去治愈童年。
    比如我知道的茉莉，就在故乡和他乡之间漂泊。她的父亲在远方工作，母亲一人带着她和妹妹在农村生活。
    散养式的日子，让茉莉一个人在村里四处游逛。掀开一块路边的石头，看惊慌失措四处逃散的虫子。看别人的爸爸去河里捉鱼，她也跟着凑热闹，捡了两条小虾，兴奋的赶紧跑回家让母亲给她炒了吃。
    在那个缺吃的年代，茉莉努力去找寻一切可以填肚子的东西，灯笼、天天茄、蚂蚱、茅草根……还跟在同村大孩子屁股后边去看供销社卤油渣。
    有一次，茉莉在路边撅土玩，竟然意外挖出来二分钱，赶紧跑去供销社买了一块糖。这块糖甜甜的滋味，让她回味了大半生。
    茉莉从小是黄毛，村里孩子经常嘲笑她:“小黄毛，几根根，吃一辈子好东西。”以至于长大以后，别人都是黑头发，茉莉还是一头黄毛，倒还引领潮流，不用染发了。
    村里有固定逢集的日子，这是茉莉最爱的日子。东瞅瞅卖炒花生的小摊，西看看各种各样的杂货，突然间她就会躺在地上打滚，母亲要是不给买点东西吃，那她是不起来的。
    这种小伎俩往往得逞。要求也不高，就是一把炒花生。两边布袋里的花生显摆一圈吃完，回家站在锅边等着吃肉。闻着锅里吱吱啦啦的香味，茉莉急得在锅边打转。母亲说：
    “还不熟，再等等着。”
    茉莉早就一蹦一跳地怒吼：“我要生吃！”
    父亲过年回家，去供销社排队买了个猪头。茉莉眼瞅猪头洗净下锅，就开始蹲在锅边一直等着。一直等到香气四溢的猪头出锅，焦急地盼着父亲一块块撕给她吃。吃到后来她都感觉要哕了，父亲问：
    “还吃不吃了？”
    茉莉坚决摇头：
    “不吃了！”
    父亲故意逗她：“不行，再吃一块。”
    长大以后，茉莉责怪父亲：“我现在不吃肥肉，就是那时候你给享倒的。”
 
4
    茉莉只有在外边游荡饿了才会回家。
    母亲好像生病了，总是躺在床上咳嗽，每天都要打针。
    夏天她差点落水淹死，母亲应该也不知道。
    一次是和一个叫“小钗”的女孩，在刚下过雨的河边玩。茉莉提溜着自己的新凉鞋在看湍急的河水打旋，不知为何，小钗一把夺过茉莉手里的凉鞋给扔进了河里。眼看着自己的新凉鞋被激流卷走，茉莉“扑通”一声跳进水里想去抓住，结果被巨大的水流裹挟着一直往前冲，很快就冲出了老远。
    如果不是正在南场里干活的本村三爷爷听见呼救声，飞奔过去捞起茉莉，估计她早就淹死了。
    只要是醒着，茉莉是永远不知道疲倦，不知道害累的。家里养的兔子，都是她挎着提篮去薅草，薅苦菜子。她能熟练的辨别各种兔子爱吃的野菜，也懂得斧子苗是给猪吃的，兔子吃了会拉肚子。
    雨后的庄稼地焦黏，薅完草两脚都是泥。茉莉和一群女孩各自挎着满满的一篮青草，走在家东河边的石桥上。两脚泥一走路就打滑，她想伸脚去桥边河水里摆摆脚。意外还是发生了，她又一次掉进水里。
    这次是没顶之灾。茉莉就觉得自己一直一直往下沉，直至淹过头皮，她挣扎着恐慌的求救桥上的伙伴，所有孩子都呆若木鸡，没有一个人过来伸手拉她一把。
   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，突然被一个人拖出了水面。
    一个陌生的过路男人，正好路过这条偏僻的小路，飞奔着过来救起了落水的孩子。
    吓愣的茉莉当时年纪太小，没有记住救命恩人的模样，也不懂问问恩人的姓名和村庄。只记得那天傍晚的斜阳耀眼，一个神一样的男人站在她的身旁，如雕像一般，长满青苔。
 
5
    在我们农村老家有许多柿子树，这些柿子树不成林，不挤堆，只是稀稀落落的分布在路边地头，村子的空闲地上。
    夕阳下，落日的余晖穿过柿子树，散发出耀眼的光芒。
    这些柿子树都不高大，茂密的枝干就像撑开一把油绿的大伞，伸手去摸柿子树的主干，会觉得特别粗糙坚硬剌人。
    在我们孩子的眼里，周围的村子都是脚步不敢逾越的远方，只能意淫西边的村庄“石砬子，拉一锅碴子。”
    比起村里其他孩子，我算是见多识广、走南闯北的人了，去过河北省去过滴水成冰的黑龙江姨姥娘家。记忆里永远都在赶火车，懵懵懂懂跟着大人后边，咣当咣当地晕着一路小跑。晕车时我就在火车上嚎啕大哭：
    “我下来自己走!”
    在济南火车站倒车时我就跑丢了，幸亏我妈又找到我。后来我常常幻想这次有惊无险的经历，要是真丢了，我现在又会在哪里呢？也许就不会有村南路边柿子树下的记忆了吧。
    村南路边柿子树下，是我们乐此不疲的欢乐园。春天柿子树冒出毛茸茸的叶芽，慢慢又舒展成椭圆形的叶片。一场春雨过后，柿子树又长出密密麻麻的小花。柿子叶油光翠绿，衬托着黄白色的，如同蜜蜡一样的花蕾。一阵风吹来，我和伙伴就在柿子树下捡拾飘落下的柿子花。
    时间翻转，我们的笑声伴着小小的青柿子冒头。有猴急的小伙伴早就爬上了树，去摸摸那些青翠的小馒头。夏天我们一个个孩子戴着柳条编制的草帽，攀爬上枝叶茂密的柿子树。骑在枝干上眺望着远方，讨论着晚上可不能睡觉了，听说有人半夜趁孩子睡着，会来用玻璃割耳朵。有的孩子早上醒来耳朵上还有血，捂着棉花球。这帮半夜三更不睡觉来家里的人，不知道要干什么!我们所有孩子半夜努力睁大眼睛不敢睡觉，可是第二天懵懂中发现自己还是被割破了耳朵。傻乎乎的听大人说好像是调查血里什么虫。
    秋风起，柿子渐渐变红了。我们迫不及待的摘下柿子就啃，涩，满嘴的涩，涩的嘴麻舌头都厚重起来。被村里的大人一通训斥，没暖的柿子能吃吗！呵呵，我们已经从春盼到夏，从夏等到秋了。
    对于缺少嚼头的孩子来说，这是最美味的期盼。
    冬天柿子树下，村里挖了一个长方形的大粪坑。不知道从哪里运来的一池大粪沤积肥料。我和伙伴小钗围着粪坑边缘追逐。
    突然意外发生了，小钗失脚掉进了粪池子。
    我愣了，只看见她伸着两手挣扎，眼看着就要没头顶。旁边一个大人也没有，我吓傻了。幸好一个陌路人听见动静跑过来，使劲捞出了浑身是屎的小钗。
    我忘了后来小钗的母亲是怎样感谢这位救命恩人的。只记得那年的寒冬腊月天，我的伙伴冻的浑身哆嗦，一路臭烘烘跟着母亲回家了。
 
6
    离开老家跟随父亲去往远方以后。我就像得了思乡病一样，总会在陌生的城市眺望远方，眺望我的伙伴我的村庄。
    异乡生活久了，也会成为故乡；而时间久了，茉莉也就成了我。就这样从稚嫩走向青丝染霜，故乡也改变了旧日的模样。
    在青苔长满的岁月里，有些人注定会陪你一程，有些人注定只会陪你一程。再见只是风轻云淡的过往，而你将在以后路上会遇到更多的人，心意相通，结伴同行，风雨兼程……